在我的外公病重期间,妈妈周末里便再也不沾家了,一到礼拜五,就匆匆忙收拾一些简单东西,风尘仆仆地奔向几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那儿有她已病入膏肓的父亲,我的外公。
在我的外公病重期间,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一位老人已病到怎样的程度了。我从妈妈忧郁不安的表情后面,似乎也猜到了一些,然而我没有继续往下联想,联想 的尽头是内心一块阴暗的死角,若到达那里就会让内心背负一种无形的道德责任,使平时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家里骤然产生一种沉重的气氛。所以我装作一无所 知,她以为她瞒过了我,我却知道我在逃避和欺骗自己。
上个世纪末的我的外公,还是个精神矍铄的儒雅老者,书香门第出生的 他,既体验过青年时期地下党员的紧张刺激,也遭受过中年时期被红卫兵追赶东奔西躲的痛苦恐惧。他曾经是陕西省最大电影院的经理,领比当时市长还高的工资, 也曾经是陕西省第一批上老年大学的大学生。他办过画展,上过报,演过电影,一生可谓是丰富多彩。
但当我立在他的床前,却 怎样也不能把眼前床上这个枯瘦的身躯与自己记忆中的外公联系在一起,眼前的外公被病魔折磨得早已失去了光彩,黄的底色正渐渐从他的皮肤上褪去,像被洗掉了 的油彩,换上了一幅苍白的画布。时间像一把筛子,筛去了外公一辈子所有光华,留给了他一副千疮百孔的躯体,同病房里其他老人一样,躺在床上,插着形形色色 的管子,目光呆滞地长久望着同一个方向。
我的妈妈这时正坐在我的外公,也就是她的父亲身旁,辛酸的笑容从她的脸上 流出,弥漫在病房的整个空间。她明显的强撑笑脸,令我不由得保持沉默,以适应这里的气氛。这里没有人多说话,男人们沉默着,摆出一张张凝重的表情,只有妈 妈做出很忙的样子,试图为这里平添一些生气。
我的外公患的是肺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还记得病床上的外公经常伴随着 呼吸发出一些类似于金属摩擦的声音,以及他脸上那种痛苦得已经麻木的表情。妈妈那段日子是如何地侍奉她的父亲,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妈妈有一次出门的时 候,外公示意我到他床边,他对我说,博博你要读《二十四孝》阿,这几个儿女里,你妈对我最好,最孝顺我,每天给我擦身子,干那些没人肯干的,侍奉我拉屎拉 尿……他很激动,话又急又快,一下子气没喘过来,便剧声咳嗽起来,加杂着类似金属摩擦的声音。我急忙凑上前去,却突然间发现外公脸上的一滴浑浊的泪水,我 霎时间手足无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人哭泣,当我的手轻轻的落在外公的背上时,却感到一种针刺一样的痛从指尖传到心脏——我的外公身上只剩一层老皮,下 面突出的骨头坚硬无比……
我的外公在病床上不太多话,却总是想向人倾诉自己失眠的痛苦。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自己周围 的人说自己难以忍受漫漫长夜的煎熬,说自己从凌晨两点开始就等待阳光的来临。外公有一只极其老旧却声音奇响的闹钟,据我的亲戚说,外公每天半夜就睁着双 眼,不时看一看床头的闹钟,就这样在静夜里嘀嗒嘀嗒的彻响中等待天亮。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的外公,外公病逝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彻夜苦读备战会考,我不能舍弃会考而去为外公送葬,我原来认为是现实的悲哀,现在才知道是我自己的悲哀。
当妈妈红着双眼回到家里,告诉我外公去世的消息时,我蓦然间发觉身边的一个生命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便把我的 亲人拉到奈落的彼岸去了,但谁都无可奈何,妈妈,我,以及外公自己都不能阻止这一刻的到来。然而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态度,妈妈努力去面对,而我却从心底里 逃避。弥留之际的外公像是一面镜子,映出死亡面前的人间百态,其中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则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应该凭吊一下,不仅凭吊外公,也应该凭吊一种 如今愈来愈流失的纯真质朴的感情。
有一天我们也会垂垂老矣,有一天我们也会在孤独的暗夜中细数时间的流逝,有一天我们也会褪尽光华,身上插满形形色色的管子,那时我们所想要的也许只是一种温暖的感觉,像自己留下的痕迹洗练出的圣洁光环,借着这种温暖使自己能够直面裁决的一刻。
妈妈在另一个房间里先是低声抽泣,然后放声大哭,我没有过去,我知道今晚过去生活还是得继续,她需要发泄,然后回到生活的正轨。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微妙的变化被我们隐藏在心底,试图忽略,……仅仅是试图而已。
第二天早上起来,妈妈叫我出来吃煮鹌鹑蛋,眼睛肿得老大,我用勺子舀出一个送到她嘴边,说妈你也吃阿,她摇头说我牙都刷了,但还是吃下去了。我说了声,妈我走了,就急急忙忙背起书包往外跑,外面天有些阴沉,风呼呼地吹,我看了看表,快迟到了。
迎着风骑着车子,衣服被吹得鼓起来像一个大气球,我说好累好累却越骑越快,空气很憋闷似乎封住了我的口鼻,周围的人们面目很模糊和冰冷,而在车水马龙里的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写于2001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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