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先写恶的一半,作了一个铺垫,便开始写善的那一半。到了小说的中盘,左半身的子爵也回到了泰拉尔巴,他善良无比,无条件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 人,把在森林里迷路的小孩们带回家,并送给他们无花果和薄煎饼。他帮助可怜的寡妇们运送柴禾;他给被蛇咬的狗治伤,穷人们在窗台上和门槛上发现神秘的礼 物;被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还没等主人出来就又重新种好了。
然而,与此同时,半边身子裹在黑斗篷里的子爵继续为非作歹:孩子被劫走,后来发现被关在用石头封住的山洞里;树枝和石头子儿撤落在老太太的头上;南瓜刚熟就被人弄碎,纯粹是搞恶作剧。
后来善良的半个子爵也无厘头地爱上了帕梅拉,他对帕梅拉说出了属于自己的“不完整”的哲学:
“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 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 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 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左半边的子爵一直在做好事,右半边的子爵一直在做坏事,这样泰拉尔巴的居民们一 直过着仁爱和恐怖之间的日子。这似乎是一种平衡,绝对的善良和邪恶同时出现,行为互相抵消。但大家渐渐发现,左半边的子爵十分的呆板和无趣。他试图要求勤 劳的庄稼人胡格诺教徒们降低粮食的价格,来救济穷人,这个略显无理的要求让对方感到愤懑,他想让辛苦的老人多多休息,但对方回应说生活是很困难的,如果不 劳动就没有饭吃,所以是很正常的。子爵还要求用一袋谷草来犒劳辛苦的骡子,简直是一种浪费。
后来一些巡警们忍受不了右半边子爵的作恶多端,准备起义推翻他,把左半边的子爵扶上领主的位置。但善良的子爵坚持要求用仁爱和关怀来感化邪恶的子爵,导致起义被镇压,巡警们全都被绞死了。
伊西多罗老头骗善良的子爵说自己关节疼走不了路,子爵便毫不犹豫把自己的拐杖送给了他,自己用破树枝走路,但伊西多罗却把这拐杖在他老婆的脊椎上敲折了。
善良的子爵去布拉托丰阁救治麻风病人,但他还想救治他们的灵魂,于是整天给他们讲圣经。麻风病人本身身体痛苦,所以只能整日恣意行乐来度日,善良的子爵剥夺了他们的这种快乐,所以他们痛不欲生,恨善良的子爵甚至多过于恨邪恶的子爵。
文章在第九章的结尾这样写道:
“胡格诺教徒们现在轮流站岗放哨,也为了提防他。他现在对他们巳经毫不尊重,他时时去暗查他们粮仓里有多少袋粮食,指责粮价太高,并且四处张扬,破坏他们的生意。
泰拉尔巴的日子就这么过,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由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感到茫然失措。”
直到此处,卡尔维诺的思路才完全展露在人们眼前,不近人情的善良同样会给人带来痛苦,甚至不在邪恶带来的痛苦之下。我认为,善良的底线应该是不把自己的 思维强加于人,而有些脑子里一根筋的“好人”却总是在做令他人痛苦的事情。从道德的角度我们确实难以谴责这样的好人,这就是一种道德悖论,来源于不加思考 强制推广自己是非观的行为。在历史上有很多时候有人会希望全世界都是好人,方法是只要大家的思维方式都一样,这样所有人就会全部“思无邪”,世界会变得很 幸福。但我们现在明白,从事实的角度来说,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也许是一件大大的坏事,这种强制别人以一种方式思考的想法就是邪恶的,并不会引导 到一个幸福的终点。
当然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并没有止于此,他要探讨的是“不完整”带来的痛苦,也要探讨为什么人们最终会导向完整的平衡。小说最后写道,两个半身人子爵为了娶帕梅拉而决斗,决斗前的描写也很有意思:
“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地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 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幢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 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 己撕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这场决斗的结果是两人都被刺伤了中间那道缺口,血流不止,特里劳尼医生则兴奋地把两个人抬回去,缝好了所有的血管和内脏器官。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限睹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这就是完整的过程,之后子爵既不好也不坏,善恶具备,但由于有了不完整的经历,他便的更加明智了,整个领土也过上了美好的日子。但子爵的侄子在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感到一丝无趣和悲哀,甚至最后想逃离这种压抑的氛围。
这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他并没有亲身体验“不完整”,所以没有办法进入“完整”的阶段。每个人都有善意和恶念,在自身的经历中自己的思维辗转反侧,最 终了解只有完整和平衡才是最合适的状态,于是归于平静。弗洛伊德把这种善恶走向平衡完整的过程解释为“自我压抑”。这种状态是不自然的,但由于极端的不完 整状态会带来痛苦,所以必然要走向这个反熵的过程。
故事的结尾从魔幻中走了出来,一切都归于现实,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没有幻想和 跳跃的生活似乎是不可忍受的,虽然看起来是那么的和谐和充满责任,但却丝毫无趣。在现实中,这个“完整”的概念我想应该包含更多的层次,并不仅仅局限于善 与恶,还比如各种欲望的满足和现实的压制,比如客观理性和感性幻想,比如天真和世故。我们也许必然要走过分成两半然后合二为一的过程,不管它被叫作“成 长”还是“自我压抑”,但不要太快,留给自己一点孩童般的时间,让自己保留些许奇妙幻想的余地和快乐。
2005年2月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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