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渐离,最近我常常在夜半惊醒,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亡灵在无边的荒野上呼唤我的名字,仇恨是他们手中的剑,涂满了黑色的血,遁着风追逐我,从卫国到这里。
渐离,你击筑的手为什么如此好看,十指修长而清洁,难怪会奏出举世无双的音韵。看我的手,看吧……肮脏,丑陋,生满了老茧,铁和血的味道成为了它们 永不磨灭的烙印。渐离,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已经握不住剑了,我这双手脱离了我的思想而独自颤抖。我夺去了他们的生命,他们却夺去了我拔剑的勇气。
渐离,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刺客了,赵国破灭只是旦夕间的事,秦师迟早有一天会北取燕国的。我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武士来看待,而上天注定了我是一名刺客,相信不久我所害怕的形势将会来临,到那时只能在易水之畔与你和歌而别了。
高渐离停止了击筑,转过身来,盯着荆轲那披落两颊的紫色长发,还有那双深潭似的双眸悠远而迷离。
荆轲,你天性忧郁而敏感,实在不适合当刺客。
长发后的荆轲笑了,拾起了旁边的鎏金长剑,那是太子丹赠予他的礼物,就是那一天,太子丹拉着他的手,尊拜他为上卿。
渐离,我只是一枚棋子罢了,所谓“刺客”,不过是棋手赋予我的角色。
高渐离深深地看着荆轲,这个衣冠整洁但却从来不束发的男子,他是自己的知交,一个同自己终日击筑和歌的高明刺客。
门外飞马来报,远方朝鼓隐鸣。
使役垂首站在门口,道:“荆卿大人,太子有请。”
什么事?高渐离问,为什么擂朝鼓?
秦王翦破赵,以至燕南界。”
太子丹一脸焦慌无主的神色,拉住荆轲的手说:“上卿阿,秦兵旦暮就要渡易水,燕国一旦国破,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侍奉您了。”
荆轲淡淡地说:“您要我去刺秦王?”
太子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上卿的意思?”
“恕不从。”
太子丹脸色一变,目光里露出一股难以察觉的杀意,虽只是一瞬,但却被荆轲看在眼里。
“上卿何出此言?”
“刺杀乃小道,此时刺秦对于局势发展 没有任何的影响,反而给了秦国灭燕的口实,等若断了燕国的后路,到那时只有灭国亡族一途。更何况……刺杀秦王,非我力所能及。”
太子丹立刻泪流满面,“上卿若一意如此,那燕国便无路可投了。”
渐离,历史的车轮向前倾轧,谁也不能阻止强大的秦师,赵国不能,燕国不能,一个小小的刺客更不能。纷争的乱世即将走向末途,如今已经不是专诸,要离和聂政的时代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刺客的余地了。
“拿金丸来,上卿高兴,莫要让瓦污了上卿执剑的手。”
“去,将这千里马肝取来为上卿下酒。”
渐离阿,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愿意说话,如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丹拿来做要挟我的利刃。他多么聪明阿,他一步步把我推上不能回头的境地,却还装做是尊敬我以及为了满足我的要求,总有一天燕国的百姓会撕裂我这个冷血的身躯,所以我无论如何再也不会开口了。
渐离,今天在丹设的筵席上,一个无比清秀可人,素面朝天的姑娘为大家抚琴,我注意到她的手,十指修长而清洁,她使我想到了你,难道只有从不沾血的人才配有如此好看的手吗?
“好手。”我不经意说出了让我一生都悔恨不已的话,这两个字把我逼上了绝境。
“既然上卿喜欢这对手,来人,把她的手剁下来,赐予上卿。”
渐离,燕丹疯了,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但却被自己对于秦的仇恨淹没了,他为了打破自己在秦国作质子的耻辱,丧失了对于国家存亡的理智。
“上卿决定出发了?”
“嗯,”荆轲看出太子丹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神色,“但我还缺几样东西。”
“我早都为上卿准备好了,”太子丹命左右取上一张羊皮卷轴,一把镶紫鞘匕首,“这是秦王一直想得到的燕国督亢之地图,这把则是我花了一百金从赵国徐夫人那里买来的绝世之匕首,犹胜当年专诸刺王僚之鱼肠,我让工匠给他淬上了毒药。以试人,无不立死。”
“身后那位是……”
“他叫秦舞阳,是我大燕有名的勇士,十二岁就杀过人。”
渐离,我这才发现他早就准备好了,早就准备把我置于棋盘上了,他不惜一切代价,只是想发泄自己压抑良久的仇恨。那个十二岁就杀人的莽夫,是用来压制我的筹码吗?我还想试一试他,看看他是否真的已经丧心病狂。
“要接近秦王,非要献上樊将军的头颅不可。”
渐离,我以为燕丹会有所顾忌。可是我糊涂啊,一个被仇恨和屈辱深锁的人是不会在乎别人的生命的,臣下和刺客都是他的棋子,摆上了一盘无可挽回的败局。
易水畔,众人白衣白冠,荆轲紫色的长发在江风中飞散开来,他专注地盯着水中央某一个并不存在的点,背影挺拔而孤独。
太子丹拱手上前:“已经过了两天了,上卿准备何时动身呢?”
荆轲并不回头:“我在等一个人,只有他才能用徐夫人的匕首一击刺中秦王,我是不行的,我用惯了长剑。要是我的话,必须先用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才有足够的时间和力度把匕首刺入秦王的胸膛,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但如果秦王可以挣脱的话,那就得……”
太子丹打断荆轲:“那我先派秦舞阳去。”
荆轲哑然一笑:“既然太子等不及了,那我这就动身吧。”
渐离,我所不希望来到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穿着那丧服似的白衣,就是要送我到那不归路上去吧。……我们能再最后和歌一曲吗?知道吗,你的乐韵,是我唯一留恋的事物。
荆轲将紫色长发高高束起,纵身跳上小舟,身后传来高渐离击筑的歌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启禀大王,有燕国使节来访,并携督亢地图及燕将樊于期之首级。”
秦王嬴政沉思良久,问:“来使何人?”
“荆轲,另一随从秦舞阳。”
“李斯,你知这荆轲是何人吗?”
“恕臣浅薄,但这秦舞阳确为燕国勇士。”
“卫人荆轲,刺客,暗杀十余人,惯使长剑,经田光推荐于燕丹,与天下第一乐师高渐离交好。”
“大王果真博识。”
秦王长笑:“燕丹呀燕丹,你使刺客来杀本王,殊不知这已不是一个刺客的时代,你无疑是螳臂挡车。”
“大王,不若李斯派人马杀入驿馆,夺了地图,一并取了荆轲之首级。”
秦王转过身:“此举无异于本王言惧,明日招他上殿。昔日专诸之刺王僚,藏剑与鱼腹之中,借献食刺之,今荆轲必是待图穷匕见只是刺杀本王,”秦王顿了一顿,“去替本王准备一件细线的朝服。”
秦王殿。上下乱作一团,秦王用长剑指着荆轲的咽喉,徐夫人淬毒的匕首插入梁柱直末至柄,秦舞阳则被侍卫用长矛制住,跪在殿下瑟瑟发抖。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刺你的。”荆轲淡淡地笑了,紫色的长发飞散开,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秦王没有看到他的落魄,反而感到一种懒洋洋的洒脱。
“你不适合做刺客,”秦王也笑了,“你握剑的手在颤抖,你的眼神里缺乏剑一样的光芒。”
“我曾经是一个不赖的剑客,如果这是我的第一次尝试,那么你的自负就会导致你的死亡。”
秦王哑然失笑:“本王喜欢你,其实你可以不死,同本王一起玩这场争天下的游戏吧。”
“上天注定了我是一个刺客,而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刺客了,我失去了自己的活计,已经没有什么路可走了。”
这时,秦王的侍卫从后面赶上来,几剑同时斩在荆轲的身上,鲜血四溅,染红了飘散的紫色长发,荆轲闷哼了一声,挣扎着转过身面朝燕国的方向,把手在衣服上慢慢地擦干净,然后静静地合上了眼。
“混帐!!谁让你们杀他的!!”秦王嬴政咆哮了,“拖下去,都给我斩了!斩了!!”
“大王,饶命啊大王……”
……
你知道吗,渐离,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亡灵在无边的荒野上呼唤我的名字,仇恨是他们手中的剑,涂满了黑色的血,遁着风追逐我,从卫国到燕国再到这里。我 夺去了他们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也终于被别人夺去。你为什么还一个人站在这寒冷的易水之畔?为什么一行清泪从你的双眼流出?请再为我击筑一曲吧。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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